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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8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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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8章

因皇帝下令封鎖消息,宮女姜煙雨行刺一事,知者僅周守恩、季遠等寥寥數人,於是在帝宮之外的人看來,就只是一夜過後,聖上後宮多了名采女罷了。

一宮女承幸受封采女,在歷朝歷代的後宮都只是件芝麻小事,但在啟朝後宮,卻是有些不尋常,因聖上後宮全是登基選秀時的“老人”,從那之後幾年下來,聖上後宮再未新進過女子,猶如一潭死水,這名為姜煙雨的宮女,實是聖上這幾年的第一個“新人”,縱她出身卑微,只似是枚砂礫,落在死水般的後宮裏,也惹起了一陣漣漪。

不過這漣漪很快也就平靜下來了,因後宮妃嬪們暗中關註多日後,見聖上不僅僅是不寵愛這名新人,在封其為采女後就再未召幸過,還甚至似乎是有些厭惡這新人,將其扔到後宮最偏僻冷清的幽蘭軒,責令閉門思過。

聖上對姜煙雨就只是一時心血來潮而已,而這姜煙雨也未能抓住往上爬的機會,剛承幸就惹得聖上不快,這一生大抵要老死在采女的位份上,無福再伺候聖上了。後宮妃嬪們如此心想時,皆認為弘福殿失火那夜的事也不必再多想深想,都在心中看輕姜采女。

采女之事如是微風,在後宮略掀漣漪就被眾人擱在腦後,轉眼時間過去七八日,時節也已是晚春近夏,白日裏驕陽越發熾熱,漾著花香的空氣鎮日浮著燥意,各宮冰盤風輪等物都已用了起來。

這日永壽宮中,內官搖轉風輪,宮女輕輕打扇,太後在習習涼風中邊用著一碗冰蜜拌甜瓜,邊問皇帝道:“那姜采女到底是犯了什麽錯?怎麽到今日還在閉門思過。”

太後鳳座下首,蕭玨持匙的手悄停在碗畔,他微擡眸看向對面的皇叔,見皇叔神色淡淡地回答道:“她打碎了兒臣的琉璃樽。”

太後聞言笑道:“哀家還當是為什麽厲害的事,原來就只是為這個,一個琉璃樽有何要緊,大啟如今已廣富四海,皇帝難道還缺幾個琉璃器物使嗎?!”

蕭玨正猶豫是否要附和皇祖母的話,為姜煙雨美言幾句,請皇叔寬恕她時,就聽皇叔再說道:“是兒臣素日使慣最為鐘愛的,縱工匠能再做出一模一樣的,也不是原先那個了。”說話時神色雖淡,眉宇卻似微攏冷霜。

太後仍是笑道:“再怎麽鐘愛,也就只是件器物,比不上人,皇帝你該在意的不是什麽琉璃樽,而是子嗣。姜采女既是你這幾年納的頭一個新人,想必你心裏對她是有幾分喜愛的,既如此,就當給她幾分恩寵,好讓她早些為你誕下子嗣。”

皇帝持著銀匙,慢攪得碗中碎冰浮沈,唇際微銜笑意,“她出身卑賤,不配為皇家誕育子嗣。”

薄瓷碗壁的纏枝蔓草紋,仿佛隱秘地生長纏結在他心底,蕭玨垂眼看著碗中漸漸融化的碎冰,耳邊仿佛是那日群芳林中,她堅定地說要至死侍奉陛下,又仿佛是清晏殿裏,皇叔說要與她賭書潑茶。既是兩心相悅,為何皇叔要如此輕賤她,被禁足在幽蘭軒中的她,依然對皇叔至死不渝嗎?

融化的碎冰和著碗中蜂蜜稠重地似乎淌不動,蕭玨暗自心境沈郁覆雜,聽皇祖母和藹地對皇叔道:“你嫌姜采女出身卑賤,不配做皇子公主的母親,可後宮多的是高門出身的妃嬪,也不見你經常召幸。你今年二十三了,尋常子弟在你這年紀早當爹了,你是天子,一言一行天下人都看著,在子嗣事上更該上心些。”

皇帝頷首道“是”,“是兒臣從前為朝事疏忽了,如今天下已定、四海升平,兒臣定在子嗣事上多上心,好讓母後早日含飴弄孫。”

就從此日起,淡待後宮數年的聖上,似對眾妃嬪多了幾分熱切。從前那幾年,妃嬪們自在後宮相伴度日,聖上總獨來獨往的,而從今年春夏之交起,聖上開始時不時召妃嬪伴駕,且是雨露均沾,今日召此妃陪膳,明日召彼嬪游園,好似輪轉下來,後宮無論位份高低,人人都能得到這份恩典,只除了那個被幽禁在幽蘭軒的姜采女。

這一日,正是敏妃陪侍聖上用膳。夜幕降臨後,她親自布菜,萬般溫柔體貼地陪伴聖上用著晚膳時,聽到殿外滾響了幾聲雷鳴後,就有風雨聲呼嘯而起,不由心中竊喜。

宮人將用完的禦膳撤下後,聖上拿起了一卷書,坐到了屏風前的小榻上。敏妃守等了片時,仍等不到聖上開口留她過夜,只能依依走至聖上身邊,嬌聲主動求請道:“陛下,臣妾今晚留在這兒陪您好不好?外頭風雨這樣大,臣妾若是冒雨回宮,或會著涼的。”

聖上掀了一頁書,雖未擡眼看她,但語氣還算溫和,“坐轎回去就是,若還怕著涼,披件披風。”

敏妃雖因出身獨孤氏、是太後娘娘的侄女,在初入宮時就位居三妃,可卻是個空架子,坐了幾年妃位,仍如守活寡般,難得聖上近來對後宮熱切不少,她也跟著沾光能常至禦前,如若不抓住這機會快些邀得聖寵、懷有龍種,誰知道下一次聖上親近後宮是什麽時候,又或者儀妃、純妃等人先抓住這機會、懷孕生下皇子,到時候就是太後娘娘偏袒她,她一無所出之人,想坐上皇後的寶座,也是困難重重。

心中的憂慮與焦躁壓過了敏妃素日對聖上的畏怯,她屈身坐在小榻腳踏處,一手柔柔地牽著聖上衣角,美目盈盈地仰看向聖上,雙頰浮起羞澀的紅暈,“臣妾……臣妾欺君了,臣妾其實不是怕著涼,臣妾就只是想留在這裏,陪伴陛下、伺候陛下。”

聖上目光從書卷移到她面上,問:“為何?”

敏妃雙頰羞紅更濃,“自是因為……因為臣妾愛慕聖上。”她微微一頓,眸光越發含情脈脈,“臣妾早就愛慕聖上,從還在魏博時就是,臣妾尚是不知事的小女孩時,就在心裏喜歡聖上,喜歡……表兄……”

敏妃是為能給自己爭取懷有龍種的機會,而將心一橫,大膽喚聖上為“表兄”,然心中實是忐忑。但她在忐忑喚了這一聲“表兄”後,見聖上非但沒有嫌她嬌纏或是越矩,眸中薄淡的笑意在燈火映漾下還似竟漸深濃。

敏妃見狀,如何不心中歡喜,就越發大膽起來,柔軟的身軀幾乎要靠在聖上身上,聲亦嬌柔得似能滴出水來,“表兄,就讓臣妾伺候您吧。”

初夏的第一場雷雨來得迅猛,幽蘭軒地方狹小偏僻,雨下急了庭院來不及排水,階下白茫茫一片積水越來越高,幾有要淹至室內的風險。然而幽蘭軒的掌事太監鄭吉,這會兒也無暇去管積水,他在雷電交加的夜色裏候守在房門前,見宮女茉枝出來,立即問道:“主子怎麽樣了?”

“情形很不好,主子燒得越發厲害了,渾身滾燙,似都沒知覺了”,茉枝憂慮地看著鄭吉道,“鄭公公,主子身子本就孱弱,是熬不住的,這樣下去,若不請太醫來用藥,恐怕……”

話未說完,茉枝就不由默默咽聲。姜采女本就只是宮女出身,又不知因何事惹怒了聖上,一直被關在這裏,說是主子,處境卻比他們這些人好不了多少,甚至還不如他們這些奴婢行動自由,在後宮既是草芥般的存在,又因惹怒聖上尚是被幽禁的戴罪之身,如何能請得來太醫。

可若由著姜采女這般病重、甚至病死,茉枝又於心不忍。她原是敏妃娘娘宮中的粗使宮女,一次在擦洗花瓶時,不小心將幾滴水點子灑在了敏妃娘娘的羅裙上,被掌嘴趕出了延熹宮,來幽蘭軒這等偏僻之地做灑掃宮女,在姜采女被分住到這裏後,就成了姜采女的侍女。

幽蘭軒通共就四名宮人,除掌事太監鄭吉與她外,就只兩個粗使小太監。也許在旁人看來,敏妃娘娘的延熹宮是好去處,做姜采女的侍女是壞差事,但真要茉枝來選,她寧可留在幽蘭軒。敏妃娘娘禦下嚴苛、責罰也重,她在延熹宮總是提心吊膽的,生怕做錯事被懲戒,而姜采女莫說責罰她,就對她沒有任何吩咐。

姜采女就不說話,也搖首拒絕她近身伺候。從來到幽蘭軒的第一天起,姜采女就沒有主動說過半個字,以至茉枝起先都不由在心中猜想姜采女是不是不會說話,直到有天夜裏姜采女似從噩夢中驚醒、哀淒尖叫了一聲,茉枝才知姜采女不是啞巴,就只是平日靜默到一個字也不願說而已。

因為這靜默到極點的性情,茉枝與鄭公公起先都沒看出姜采女是抱病在身,只以為她是身子孱弱而已,只是見她鎮日倚窗獨坐,從朝至暮,好似在看窗外那狹窄的一方天,又好像什麽也沒有看,眼裏空無一物,見她一日日地消瘦下去,臉色越發蒼白,似是還未綻放就要雕零的花骨朵兒,了無生氣。

直到今日黃昏姜采女虛弱到昏倒在地,終於能近身伺候的茉枝忙上前將其扶起時,才知姜采女渾身發燙、病得有多厲害。簡單的清水擦洗如何能使姜采女退燒,可除了這個,她還能做什麽呢。

茉枝雖是怯弱但心地善良,終究還是忍不住對鄭公公道:“奴婢去太醫院求他們來看看主子吧,主子……主子雖然只是采女,但好歹也是陛下的女人,太醫……太醫們總不能真就袖手不管……”茉枝這般說著,自己卻也十分底氣不足,一咬牙就要走時,卻聽鄭公公在後攔道:“等等。”

鄭吉心裏也是為難。不同於進忠等禦前內官是總管周守恩明面上的徒弟,鄭吉其實也是周守恩的弟子之一,只是未落在明面上,也未在禦前伺候,而是在司宮臺內織染局衙門裏擔著實差。十幾日前,師傅悄悄傳他到跟前,說會尋個辦事不力的由頭將他攆下現在的職位,令他被“貶”到幽蘭軒做掌事太監。

原本有師傅在暗地裏照應著,他努力在內織染局做事晉升,是頗有前途的,突然就被貶到幽蘭軒來,要跟著姜采女這毫無前途的主子,無異是摔在了爛泥坑裏。鄭吉完全想不通師傅為何如此行事,但也不敢問,就遵命道是,說自己會盡心伺候姜采女。

卻見師傅當場冷了臉色,似是十分厭惡姜采女其人,說不必盡心伺候,只密切關註她一言一行就是,若有異動,及時回報。好似令他為幽蘭軒掌事太監,就是為監視姜采女。

然而姜采女鎮日不語不動,是“一言”“一行”也沒有,遂這十幾日來,鄭吉從未向師父稟報過什麽。現下姜采女病得昏躺榻上,似乎也算不得什麽“異動”,可如果她真病出了什麽事,而他未及時稟報師傅,好像也是不妥。

另一方面,雖不知姜采女是為何事觸怒聖上而被禁足、師傅又與姜采女有何過節,但聽師傅那日語氣,是頗為厭憎姜采女的,可能倒會希望姜采女病重甚至病死。如若師傅真如此想而他卻貿然請太醫來為姜采女診治,豈不是忤逆師意?!

鄭吉左右思量,總覺得不管為何緣故,這事都要先稟報師傅,由師傅裁奪是否要為姜采女請太醫。他在心內拿定主意,就將茉枝攔下,令她留在屋內照料姜采女,打開一把油紙傘,冒著滂沱大雨,匆匆往聖上的紫宸宮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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